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結局

《國境之南、太陽之西》是我村上文學的入坑作，也是至今我覺得最有味道的村上作品。第一次讀完的時候，是大二的春天。當時震撼很深，名副其實的身體直發抖。儘管後來陸陸續續讀完村上的其他作品，《國境之南》仍然是我心中的No.1——不時記起那個春天的悸動，信手拈來小說又讀了個下午。這是第N次讀完《國境之南》，雖然行文內容結局已經了然於心，但仍然餘韻無窮。

《國境之南》是一個外遇的故事。主角始在12歲時遇到心儀的女生島本。小學的時候他們沒有操TSA，沒有補充練習無間做，只是很平常的放學後一起回家、去公園玩玩、在家聽聽家人的古典音樂唱片這樣。可是一如肥皂劇的發展，「有時候光是場所改變，時間和感情的流動就會完全改變」——在升上不同的中學後，他們便漸漸失去聯絡。在往後的二十多年間，始當了個平凡的打工仔，交了好幾個女朋友，最後娶了個有錢老婆，有兩個女兒，用娘家的錢開了個爵士樂酒吧，過著不可挑剔的美滿人生。然而在這段期間他一直思念著12歲的島本，心裡一直有個乾渴的部分。直到37歲的那一年，由少女成為熟女的島本來到了他經營的酒吧，久別重逢的二人在酒吧幽暗的燈光下，訴說對彼此長久而來的愛戀，重燃昔日的戀火。「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能夠做到這個。跟妳在一起，我才感覺到那個部份滿足了。而且滿足之後，我才第一次發現，過去的漫長歲月，自己是多麼飢餓、多麼乾渴。我再也沒辦法回到那樣的世界去了。」然而，當始毅然決定拋棄妻女，與島本廝守的時候，島本卻突然再次不知所蹤……

《國境之南》沒有村上拿手的虛幻元素，故事平實，是村上其中一本平易近人的作品。它不別出心裁，但100%體現典型的村上式孤寂與哀傷——那種身處於熙來攘往的都市，卻感覺無處不在的孤寂與無力感。在《國境之南》，村上以他獨特的意境和文字，塑造了非常村上式的意涵，非常村上式的故事。

「宿命性」的孤獨和「只剩下沙漠」的虛無

村上筆下的主角幾乎是有著「宿命性」的孤獨：他們平常地過活，有尋常的工作，有健康的性欲，卻有著不平衡、不完整的部分——他們極端地饑渴著什麼，而那是無論如何也是不能被滿足。在《國境之南》，主角始在戰後嬰兒潮出生，身邊的同學朋友不是大哥就是么弟，始一直因為獨生子的身份而感到自卑和不完全——「別人理所當然地擁有的東西，我都沒有」。他縱然被朋友接納，心裡卻沒有真正覺得融入。這時，島本剛轉校過來，住在毗鄰的始被委派照顧島本。在那個年紀，開始有作為異性的意識，二人的相處拘謹而不順暢。然而得悉島本和自己同為獨子後，他們的關係急速變得親密起來。他們開始積極探索彼此的世界，做著二人喜歡的事，對彼此懷抱著淡淡而實在的好感——我很喜歡村上奉描寫始和島本互相吸引，那種對異性的興趣剛要發芽，性慾意識還是朦朦朧朧的部分。12歲的始，因為島本而不再感到孤獨。可是當他們升上不同的中學，穿上不同的校服，用著不同教科書，過去存在於始與島本之間的親密空氣，漸漸變得別扭而不自在。始那個饑渴著的部分再次蠢蠢欲動——一直到他成為大學生，出身社會，以至結婚生子，他內心的饑渴，仍然是如影隨形。

另一邊廂，島本同樣是孤獨的人。她天生的腳有點跛，身邊的人對她都小心翼翼。她沒有受過欺凌，在某種意義上卻被孤立。島本和始分開後，日子也過得不好，被周遭的人誤解，逐漸封閉自己。因為腿的關係，她不想把別人的手腳纏住，男性關係也不順遂——畢竟她不能和男孩子郊遊、游泳或是去迪斯可。不單是始和島本，其他角色如始的第一任女友泉，以及他的妻子有紀子，都是心懷無涯孤獨的人。村上以極其冷靜的文字，向讀者呈現有如黑洞般靜寂無際的孤獨感。感受著村上那寂寞的世界，闔上書本，不會放聲嚎哭，只有淡然的惆悵和落寞。我們都想擺脫孤獨，卻又不得不接受它。

除了孤獨，村上也說虛無，說人生的意義。「大家都要一一消失掉，我想。有些東西像切斷一樣咔一聲消失，有些東西需要花一些時間像雲煙一樣慢慢散去。大家以各種不同的方式活，以各種不同的方式死，最後只有沙漠留下來，真正活著的只有沙漠而已。」不論是什麼樣的人生，每人都終需老去，終需一死，身邊的人和事只是一幅幅過場的背景，到最後只有沙漠留下來。那麼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在書中，即使活在這個孤獨虛無的人生，始還是思念著12歲的島本。愛或許是虛無的救贖，是終結孤寂的唯一出路。

「國境之南」與「太陽之西」的隱喻和「絕對性」的愛戀

擅用隱喻的才能，是村上文字的另一魅力。「國境之南」是1939年的美國爵士歌曲，年幼的島本和始聽著歌曲的時候，島本都會想著國境之南到底有什麼呢？「長大後了讀了那歌詞，覺得好失望啊，只不過是關於墨西哥的歌嘛。總覺得國境之南應該有更了不得的東西呀！」我們心中曾經都有許多「國境之南」，許多代表著美好而令人嚮往的桃源鄉，可是隨著時間，我們會發現以為光芒四射的燦爛事物，其實不如想像中美好。

至於「太陽之西」，則是取自西伯利亞歇斯底里的故事：西伯利亞的農夫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一成不變的生活，可是一天心有什麼東西突然死去了，他丟下鋤頭，著了魔似的一直朝太陽的西邊走去，好幾天不吃不喝，最後倒在地上死了。島本說：「太陽之西可能什麼也沒有，可能有什麼也不一定。總之和國境之南有點不一樣的地方噢。」「太陽之西」或許是夢想的追求，或許是隱喻朝思暮想的人，代表一種重要得可以使人放棄一切，即便那裡是充滿未知的彼端、或許要賠上巨大代價也不惜要得到的東西。

村上把始和島本的關係，巧妙地把「國境之南」與「太陽之西」的比喻連結起來，使人回味再三。「國境之南」好比始和島本在12歲相處的親密時光，然而時移世易，他們終究不再是12歲的清澀少年少女。儘管相隔20年再度重逢，他們已經錯過太多，昔日的遺憾以錯誤的方式凝固下來，國境之南的美好想像最終只能破滅。遇到島本後，始自覺再不能夠活在沒有島本的人生，他已有放棄家庭的準備，接受島本的一切，奔向太陽之西。島本對表明意志的始說：「對我來說，存有中間性的東西是不存在的。所以你要嘛就全部接受我，或者不要我。如果要的話，我的事情就要全部接受，包括我跛的腳、還有我所包含的全部。而且我可能也要你的全部。」雖然打算拋妻棄女，始卻沒有意會島本口中的「全部」的真正意義。最後，島本再一次從始的人生中消失不見。對於島本，積累了二十年的愛戀是100%絕對的，不能只有50%，也不能是99%，可是經過年月，始擁有妻子，擁有兒女，已無法給他100%純粹的愛戀。中間性的東西是不存在的，不是國境之南，就是太陽之西。所以最終島本不能接受只在兩者途中的始，獨自走向可能什麼也沒有，又可能有著什麼的太陽之西。

不可倒退卻必須繼續的人生

始與島本的故事，包含了許多人生的無奈。他們相愛，卻因為年紀太小而不知那是愛。長大重遇，熊熊戀火也抵不過歲月的殘酷。「我覺得世界上有可以挽回的事和不能挽回的事。 而時間的經過，就是一件不可挽回的事。已經來到這裏了，就不可能回到過去。經過一段時間之後，很多事物都會凝固硬化。就像水泥在桶子裡凝固硬化一樣。而且這麼一來，我們就沒辦法回到過去恢復原形了。如果那時候有什麼絲毫差錯的話，就會以錯誤的樣子凝固下來。」不可重來的人生，是村上的作品中經常圍繞的主題。儘管島本的離開對不少讀者來說是悲劇的結局，對我而言，故事的終章展現了村上式的一種達觀，道出了主人翁如何在孤獨中掙扎後，對自身有嶄新的體認，以全新的意志活下去的過程。

在故事中，心靈空洞的始一直在尋找島本的替代品，跟不同的女人交往。高中時期，他交了個名為泉的女友，他喜歡泉，卻無法真正接受她，甚至以最惡劣的方式，狠狠摧毀珍惜自己的她。與泉分手後，始意識到自身的殘酷，卻沒有改變他的任性——「所謂我這樣的一個人，終究是以惡形成的人。不管動機如何，我卻會依需要而任自己為所欲為，最後導致殘酷的結果。人類在某些情況下是： 只要這個人存在，就足以對某人造成傷害。」以世俗的眼光看，始是個無可救藥的賤男，可是，村上的文字沒有批判，也沒有合理化他的行為，而是營造了一個事非得已的氛圍。無關意志，人生總是會發生一些無可避免的事情，對別人造成一些無可避免的傷害，關鍵是我們如何面對這些事情和傷害，從痛苦中走出來。

在島本不告以別後，他在街上重新遇見泉，親眼目睹他當年的所作所為如何地在受傷的人留下永不磨滅的傷痕。就像島本傷害了他一般，他也傷害了泉，同時傷害了自己。與泉的偶遇成為某種契機，神奇地撫平島本在他身上烙下的傷痕——人生就是有些事情是無法回頭，你只能依靠自身的力量跨過去。沒有人在泉的身邊幫助她，他卻還有妻子，還有人在一旁默默等待他浪子回頭，於是他想通了。當妻子問他是否要離開——是YES還是NO，他向妻子告解：「我希望變成不同的人，從過去自己所抱有的什麼之中解放出來。不過結果我想我哪裏也沒去成。我不管到哪裏都只不過是我而已。我想抱著的缺憾，不管到哪裏依然還是同樣的缺憾。在某種意義上，因為那缺陷本身就是我自己呀。現在為了你，我很想盡量變成一個新的自己。而且或許我做得到。」經歷長久的迷茫後，始終於正視自己的缺憾，嘗試改變，並選擇無條件接受他的妻子。儘管如何不堪，我們只能懷抱自己的惡與缺陷，因為那才是組成「我」的東西，那才是「我」。「天空的一角出現一道藍色的輪廓，那將全世界所有稱為藍色的藍集合起來。但太陽一出現在地表之後，那藍終於被呑進日常的晝光之中去了。可以看見墓地上只浮著一片雲。輪廓清晰、純白的雲。那上面好像可以寫字一般清晰的雲。另一個嶄新的一天開始了。」在新的一天，始以全新的自己，與妻子度過餘下的人生。不管人生是如何無奈、空虛而孤寂，我覺得在很多村上的作品中，村上都是以這種含蓄的方式，表達一種積極的信念。

結語&後記

雖然是全書散發著悲傷的調子，村上的文字往往有出乎意料的療癒效果。《國境之南》告訴我們，面對年少的遺憾與失落，無法填滿的空虛以及不完整的人生，我們只能振作起來，在永無止境的困惑與迷惘中，努力找到出口 。

我有向男友推介《國境之南》。那是他第一本村上的作品。他讀完後，我笑問：「你小學時有沒有遇過島本呀？」「當然有。」他眼也不貶道。「她在我37歲時便會來找我。」真是討厭哪。我覺得和伴侶看同一本書是非常棒的體驗，好像在心靈上有種更加靠近的親密感。如果是讀村上的書更是無可挑剔。如果沒有看過村上的書，又或是看過他虛幻的作品卻不知所云(當年我讀《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簡直要了我的命)，想要再挑戰一下村上文學，非常建議由村上的寫實作品開始，《國境之南》會是一個不錯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