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 大學 社會 學 系 大 學問

趙剛 東海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相較於人文社會科學裡的很多學科，好比史學、哲學、政治學……，社會學是一門非常青春的學科，是有了現代社會之後才有的一種知識類別。所謂青春，首先意味著尚未定型，意味著希望無窮以及可能性無窮。對愛好學習而又不願被知識體制的條條框框給侷限住的你，社會學是一個值得你優先接觸的對象。

「人莫不飲食，而鮮有知味者」。翻譯成白話就是說，我們每個人都吃喝，但少有真正能品味美食而又能說出番道理的人。在現在這個場合，把這句話改寫一下也一樣通：「我們每個人都活在社會裡，但能真正理解社會的又有幾人呢？」所以，首先要小心無知的傲慢。人是群居的動物，從家庭一直到全球範圍的人類共同體，都是我們社會學所關切的對象。如果你說你不關心這些群體，那麼你至少關心你自己吧。但話說回來，不知你所身處的各種群，你如何反過來「知己」呢？為了好好瞭解你自己、你的潛力、你的可能，你似乎得親近社會學。

社會學因此是以我們的直接的生活經驗，以及雖不直接但卻遙遠地與我們的人生產生關聯的各種社會群體，為探索對象的一門學問。一個好的社會學學徒，因此，必然對無窮遠方的他人有一種瞭解的興趣，從我們的興趣與視角看他們，但也同時從他們的視角與興趣看我們。因此，「我族中心主義」就不會是社會學學徒的人格特徵，因為我們對「他者」不會仇視、歧視，甚至還不是「包容」，而是更正面更積極的「學習」。社會學學徒首先是學習者，既學習那人類學意義的他者，也學習那歷史學意義的他者──而那也就是古往今來的人──因為他們還以他們的「遺留」而「活」在我們當中，過去的並未過去，而未來的已經來到。再次，我們從我們的視角理解他們，但也從他們的視角理解我們。於是，我們才得以真正深切得知我們如何成為今日的我們。

所以，一個社會學學徒他會自尊社會學，但也尊敬其他學問，例如歷史學、人類學、哲學、歷史地理學、政治經濟學……。這些學問都是我們理解我們的世界的手段。但話說回來，也似乎唯有社會學吧，才有這樣的包容襟懷，因為我們青春，我們不裝老大，不老氣橫秋。

因此，反過來說，有些社會學學者或許因為對青春沒自信，一直要仿冒「成熟的社會科學」，例如經濟學，把自己偽裝成要在人的世界裡尋求自然科學的法則性知識的「科學家」。而這樣一來，那就等於自我放棄了社會學的那些最美好的價值了。這樣的社會學見之於美國主流社會學的那些操作，反映在他們的主要期刊ASR、AJS上。我們如果照抄他們的理論與方法來「做社會學」，那就也是一種知識的殖民了。在台灣，社會學的知識殖民現象比起很多其他人文社會學科，可能僅是好一點點而已吧。

沒錯，社會學起源於西方，嚴格說來，是法國大革命與源自英國的產業革命這兩個大革命的產物，它背負著西方的基督教、宗教改革、啟蒙傳統與特別是自由主義的烙印。我們社會學者要如何從這樣一種知識傳統中擇其精良去其糟粕，是我們非西方社會的社會學者的最重要挑戰。有挑戰是好的。唯其有挑戰，才讓我們每一個世代的社會學者有重大使命感。如何將如何形塑我們的提問、概念、理論、方法，以及對所有這些後頭的價值與倫理定向產生一種文明自覺並與我們的傳統產生有機聯繫，是今天有抱負的社會學者的最大挑戰。

因此，擺在今日社會學前頭的知識議程的首要，是如何瞭解我們這個文明傳統裡的社會生活、我們的文化基碼、我們的政治、我們的經濟，我們的國，我們的家，我們的信仰，我們的文明理想……。這裡頭有縱橫兩條知識進路，一條是橫軸的天下整體觀──不只是海權世紀的興起與衰落這類的大格局，即便是伊索匹亞的一個咖啡農也與我們有關。另一條是縱軸的古今觀，不只是日本的明治維新與甲午戰爭，即便是台北市南海路美國新聞處在1960年代的文學倡議可能也與我們今日有關。吃飯、穿衣、閱讀，無處不是生活、無處不是學問，當然，也無處不是政治。

沒有這樣一種對於自身的理解，而動輒跳到一種機械正確的抗爭姿態，反這個、反那個，那就不是社會學，或，不可能是任何學術，而只是媚俗的政治姿態。有一種「社會學」，如今靠這個過活，而且幾乎是主流。

不要誤會，如果你還跟上目前為止的說理，這裡並不是要建立一個「理解」與「批判」孰重的階序，而是說，「什麼是社會學？」這樣一個問題，一定包括如下命題：社會學拒絕缺乏對他者的（從而是對自我的）理解，以及藉由這個缺乏而進行的廉價批判。

那麼，「什麼是社會學？」的初步回答就比較可能了。我們能這樣說嗎：凡是能幫助我們理解這個世界──也就是幫助我們更深入瞭解我們自己──的學習與反省，從而能讓主體更豐富、更有力、更美好，從而己立立人己達達人，從事於有歷史繼承、有社會格局、有價值信念的「介入」（切記要慎用這一重要動詞）的所有相關的知識與方法，就都是社會學。

而這樣的社會學還很青春，甚至有可能，還在等待出生。誠摯邀請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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